“如果你始终认定自己是跛脚，这只能带给你屈辱。但是，如果你把它看作是一个十字架，它就会给你力量让你去承担，因为你的肩膀茁壮有力，足以承担。这是上帝青睐你的象征，它将成为幸福的泉源，而非痛苦的来由。”
2023-03-30
他对自己，对自己周遭的一切都感到不满。他怅然自问：一个人想走自己的路，终于如愿了，可为什么又想退回去呢？
2023-03-31
你知道，生命中有两种美好：思想自由，行动自由。
2023-04-02
最后，他被衰老、疾病和饥饿打败了，除了给几个穷学生上上课，再没有别的谋生手段，而且他发现，这个整洁一新的小镇，专制肆虐，比欧洲其他城市更甚。也许，他的沉默隐藏着他的蔑视，因为他的同行都已放弃了年轻时的伟大梦想，沉湎于碌碌无为的闲适之中；也许，这三十年的革命让他明白，人类还不适合享有自由，他如梦方醒，自己一生追求的东西原来不值一提。要么就是他累了，只是冷漠地等待死亡的解脱。
2023-04-04
海沃德攻击世人对体育的迷信，用轻蔑的言辞咒骂，说热衷各项体育运动的人参加比赛只为捞奖；菲利普没有意识到，他只不过是用一种文化迷信，取代了另一种文化迷信。
2023-04-04
他感觉自己粗陋无知。他渴望自我完善。
2023-04-04
很不幸，他有看透事物本性的天赋，现实给予他的，总是与他梦中的理想相去甚远。
2023-04-06
对菲利普来说，与海沃德为伍是最糟糕的事。他从不亲眼观察世界，总是书生意气。他很危险，因为他欺骗自己，却那么真心实意。他真诚地错把自己的放荡当作浪漫，把优柔寡断当作艺术气质，把无所事事当作哲人的超脱。他头脑庸俗，却极力追求高雅，所以从他眼中看到的一切事物都被放大了，轮廓模糊，蒙着多愁善感的金色薄雾。他撒谎，却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撒谎，当他被戳穿，他却说谎言是美的。他就是个空想家。
2023-04-06
“不必顾及我的面子，”克朗肖将自己胖乎乎的手一挥，接着说：“其实我并不过分看重自己的诗作。生活是活出来的，而非写出来的。我的目标是要探索生活所提供的多种经验，从每一个感情瞬间捕捉它所激起的涟漪。我把我的写作看成是一种优雅的技艺，它能增加而不是减少生活的乐趣。至于后世怎么评说—见鬼去吧！”
2023-04-16
“嗨，这倒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。你能自己回答吗？” “不，答案如果不是你自己找出来的，就毫无价值。请问，你活在这个世上究竟是为了什么？” 菲利普从来没自问过这样的问题，他沉思片刻，答道： “哦，我不知道，我想就是尽职尽责，竭尽所能，同时避免伤害别人。” “一句话就是，己所不欲，勿施于人，是吗？”
2023-04-16
康德在构思绝对的道德律令时，也是什么都不相信。你抛弃了教义，却保留了以教义为基础的伦理。所以，你其实还是个基督徒，如果天堂里真有上帝，你肯定会得到回报。全能的上帝，不会像教会宣传的那么愚蠢。他只要求你遵守他的律令，至于你信不信他，我想上帝一点儿都不在乎
2023-04-16
“可是，如果我把钱包忘了，你一定会还给我的。”菲利普说。 “这可不是因为抽象道德，仅仅是因为我害怕警察。” “警察绝对不会发现的。” “我的祖先在文明的国度生活了如此之久，所以，对警察的恐惧已经深深渗透入我的骨髓。而我那位房东的女儿就不会有半点犹豫。你也许会说，她是属于罪犯那一类。绝不是，她不过是摆脱了世俗的偏见而已。”
2023-04-16
“但那也就抛弃了名誉、道德、良知、体面等等的一切。”菲利普说。
2023-04-16
“人总有一种幻觉，以为自己的意志是自由的，这种幻觉根深蒂固，以至我也乐意接受。我这样那样行动，就好像我真是自由的。可是事后动因就很清楚：这完全是各种永恒的宇宙力量共同作用所导致的结果，我什么也阻止不了。它不可避免。所以，如果是好事，我不必沾沾自喜；如果是坏事，我也不必自责后悔。”
2023-04-16
社会为了保全自身而制定了法律，如果我犯了法，社会就让我坐牢，或者将我处死：它有权力这么做，因此它拥有了权利。如果我犯了法，我情愿接受国家的报复，但我不会把这视为惩罚，也不觉得自己真犯了罪。社会用荣誉、财富和人们的赞扬诱惑我为它效力，可我对他们的赞扬无动于衷，我也鄙视荣誉，即使身无分文，我也可以活得自由自在
2023-04-16
“我觉得你这么看问题，太自私了。”菲利普说。 “难道你认为，人们做事有不出于自私的动机？” “是的。”
2023-04-16
“这根本不可能。随着年龄的增长，你会发现，为了让这个世界变得可以忍受，首先需要做的事情是，必须认识到人性自私的必然。你需要别人无私，这是个荒谬的要求，好像他们就该为了你的需求而牺牲自己的需求。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？当你接受了世间人人皆为自我这个事实，你对别人的要求就会变少。这样，他们就不会让你失望，你会更仁慈地看待他们。人一辈子只寻求一件东西，那就是—享乐。”
2023-04-16
“看把你吓得，就像匹受惊的小马，恐怕是因为我用了一个你们基督教教义不赞成的词吧。你有一个价值等级，享乐位于最底部，而且，你说话总带着点儿自我满足、责任、慈悲和真诚。你认为享乐只是感官的东西。你道德上的鄙视所产生的满足感，其实就像一群可怜的奴隶，他们也只能耍这么点儿享乐的小把戏。如果我说的不是享乐而是幸福，你就不会那么害怕：幸福听起来不那么可怕，就像你从伊壁鸠鲁注145的猪圈徘徊到了他的花园。但我还是要用‘享乐’，因为我发现，人类是以享乐为目标，我想象不出，他们会以幸福为目标。享乐潜伏在你践行的每一种美德中。人们有所行为是因为这对他们有好处，当他们对别人好，他们就会被认为是有道德的：如果他在布施中找到了快乐，他就是仁慈的；如果他乐于助人，他就是善良的；如果他热心为社会工作，他就是有公德的；但如果你给了一个乞丐两便士，这就只是你个人的快乐，就好像我又喝了一杯威士忌加苏打水，只是我的快乐而已。我的虚伪比你少，既不需要为自己的快乐沾沾自喜，也不需要你的赞美。”
2023-04-16
很显然，人们接受眼前的痛苦，而非眼前的快乐，仅仅是因为，他们希望将来能有更大的快乐。快乐往往是虚幻的，但人们估算快乐即使有错，这个规则也不值得反驳。你感到困惑，是因为你无法克服这样的想法：享乐只是感官的东西。可是，孩子，一个人为自己的国家而死只是因为他喜欢国家，就像一个人吃泡菜是因为他喜欢泡菜一样。这是宇宙中的规律。如果人们喜欢痛苦胜过欢乐，人类早就灭绝了
2023-04-17
“不。一个人之所以画画，仅仅是因为他非画不可。这就像一种机能，和人体的其他机能一样，不过，只有少数人才有。一个人画画，纯粹是为自己，不然他会自杀。想想看，为了在画布上描绘出某种东西，天知道你怎样呕心沥血，抛洒汗水，可结果呢？十有八九被沙龙退回；即便被接受，人们走过去也就看上十秒钟；如果你够幸运，画作会被那些无知的家伙买回去挂在墙上，可他对你的画就像对屋里的餐桌那样，难得看上一眼。批评向来和艺术家无关。批评是客观评判，而客观的东西和画家无关。”
2023-04-23
“画家从他所看到的事物中获得某种独特的感受，不由自主地想把它表达出来，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，只能用线条和色彩来表达他的感觉。这和音乐家一样，他们读了一两行文字，脑子里自然会出现一些音符的组合，他自己也说不清，为什么这样的词会在他心里唤起这样的音符，反正就是这样。我还可以给你举个例子，说明批评毫无意义：大画家总是迫使世人按照他的眼光来观察世界，但是，到了下一代，另一位画家却以另一种方式观察世界，而公众依然按照上一代的眼光而非这一代的眼光来评判他。巴比松画派教导我们的父辈以他们那种方式观察树木，可后来出了个莫奈，他的画法完全不同，于是人们说：树木怎么可能是那个样子呢。他们根本就想不到，画家怎样观察树木，树木就是什么样子。我们作画是由内向外的—如果我们能让世人接受我们的眼光，他们就说我们是大画家；如果不能，他们就瞧不起我们；但我们还是我们。伟大也好，渺小也罢，对我们来说没有任何意义。我们的作品将来有什么样的遭遇，其实无关紧要，我们作画的时候，已经获得了所能获得的一切。”
2023-04-23
克朗肖那张平静而又圆润的脸庞起了变化。嘴角突然凹陷，眼睛突然下沉，黯淡无光；真不可思议，他似乎一下子驼了背，老态龙钟。 “就为这个？”他叫道，目光朝四周座位上扫去，说话的声音也有些颤抖了。 “如果你想摆脱困境，那就趁早吧！” 菲利普瞪大眼，吃惊地望着他。这种动情的场面，常使菲利普感到羞涩，不由得垂下眼睑。他知道，呈现在他面前的，是一出失败的悲剧。沉默良久。菲利普想，这会儿克朗肖一定在回顾自己的一生，也许他想到了自己充满光明希望的青春时代，后来这希望逐渐黯淡，泯灭在人生的失望之中，最后只剩下这单调乏味的欢乐，还有惨淡的未来。菲利普怔怔地看着那些茶托，他知道，克朗肖的目光这时也停滞在茶托上。
2023-04-24
富瓦内先生站起身来，似乎要离开了，但又改变了主意，他收住脚步，把一只手搭在菲利普肩上。 “但是，你要是听我的劝，那我得说：拿出点儿勇气，当机立断，干个别的碰碰运气吧。话是不好听，但我还是想说：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，要是有人给我提出这样的忠告，我愿意把我在这个世上拥有的一切都给他。”
2023-04-24
菲利普抬起头，吃惊地望着他。只见画家的唇边勉强挤出一丝微笑，但眼神依然严肃而悲伤。 “等你很久以后才发现自己的平庸，那才痛不欲生呢，但到那时再痛不欲生，也无济于事啦。” 说出最后这几个字，他微微一笑，随即快步走出了房间。
2023-04-24
“我已经放弃绘画了。”他说。 “为什么？”他伯父吃惊地问。 “我觉得当个二流画家没什么价值。我料定自己了，不会有出息。” “你真让我吃惊。去巴黎之前，你可是信誓旦旦说自己是天才来着。” “那是我错了。”菲利普说。 “我还以为你认准了哪一行肯定好好干。没想到你这么没耐性。” 菲利普有点恼火，伯父竟然一点也不明白，他凝聚了多么大的勇气才下了这样的决心。
2023-04-24
想当初，菲利普放弃了对基督教的信仰，顿感如释重负。在此之前，他的一举一动都无比重要，因为直接关系到不朽灵魂的安宁。终于，他抛开了束缚他行动的责任感，感到无拘无束。但是现在他知道，这只是幻觉。他在宗教的熏陶下长大，虽然表面上抛弃了宗教，却把宗教重要组成部分的道德准则保留了下来。所以，他下定决心，今后做事一定要独立思考。他想好了，绝不受偏见的影响。他把美德与恶习、善与恶的法则统统从脑子里清理了出去，并决心要为自己找出新的生活准则。他根本不知道，生活中是否必须有准则。这也是他想要搞清的东西之一。很显然，很多生活的道理看似有效，似乎仅仅是因为从小别人是这么教育他的。他读过很多书，但对他没多大帮助，这些书都是以基督教的道德观念为基础的，甚至那些声称不信教的作家也是永不满足，最终还是依照基督登山布道的伦理，制定出一整套道德体系来。一部卷帙浩繁的巨著，如果只是教你要规规矩矩、正确行事，那根本不值一读。菲利普想知道，他该如何为人处世，他认为自己可以不受周围舆论的左右。但无论如何，他还得继续生活，所以在确立自己的处世哲学之前，
2023-04-25
他为自己制定了一条临时法则。 “尽可随心所欲，只是得当心墙角的警察。”
2023-04-25
他又开始胡乱看书。他带着紧张刺激的心情阅读各种体系，希望从中找到可以支配自己行为的准则。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在异国他乡的游子，越是向前，越是感到心神荡漾。他读得激动，就像别人阅读纯文学那样，当他在高雅的文字中发现了自己朦胧感觉到的东西，他的心就怦怦直跳。他的思维是具体的，一碰到抽象的观念就不灵了，但是，即使他无法把握推理，书中那些迂回的思想也会让他怀着好奇的心情跟随，在难以理解的思想边缘敏捷穿行。有时候，大哲学家们的话对他来说无关紧要，但有时，他也能从中辨认出一个让他感觉自在的心灵。
2023-04-25
他似乎在哪本书里看过这样一个说法：一个人究竟是信奉柏拉图主义、亚里士多德主义、斯多葛主义或者享乐主义，都是天生使然。
2023-04-25
乔奇·亨利·刘易斯的人生经历（除了告诉你，哲学全是空谈）表明：每个哲学家的思想总是和他的为人处事密不可分，只要了结了哲学家本人，在很大程度上也就揣摩到他的哲学。看来，好像并不是因为你按某种方式思维，所以才按某种方式行动；而是你天生按某种方式行动，所以才按某种方式思维。真理与此无关。所以根本没有所谓的真理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哲学，过去的伟人炮制的复杂的系统观念，其实仅仅对作者本人才有效。
2023-04-25
这么来说，关键就在于，先得搞清楚你是怎样的一个人，这个清楚了，你的哲学体系也就有了。在菲利普看来，有三件事需要弄明白：一个人和他所在世界的关系；一个人和他身边人的关系；一个人和他自己的关系。他制定了一个详细的计划来进行研究。
2023-04-25
在国外生活有这样一个好处：你既能接触到周围人们的风俗习惯，又可以置身事外，客观地进行观察。于是你会发现，那些他们必须遵从的习惯，于你而言毫无必要。你不会注意不到，一些在你看来天经地义的信仰，在外国人眼里却显得可笑。菲利普在德国待了一年，后来又在巴黎生活了很长时间，这就为他接受怀疑论学说做好了思想准备，所以，当这种学说摆在他面前，他就有种说不出的快慰。他看到世间并无善恶之分，无非是为了种种目的而存在。
2023-04-25
他被书中蔚为壮观的生存竞争深深打动，这里面显示的伦理法则，似乎符合他的思想倾向。他心想，这也许是对的。在这种斗争中，社会作为一方是一个有机体，保持自身的成长和自我保护的规律，而个人是另一方。凡是为社会谋利益的行为，都被称为善举，相反则是恶行。善与恶仅此而已。而罪恶是一种偏见，自由人都应该从中解脱出来。社会通过三种武器与个人展开竞争：法律、舆论和良知。前两者可以通过欺骗来满足，欺骗是弱者对抗强者唯一的利器，它的逻辑是，罪孽在于被发现，只要没被发现，诸事安稳就行了。但良知却是城门里的叛徒，它在每个人的心中为社会而战，并导致个人抛弃自我，为了社会的繁荣昌盛，毫不吝惜地牺牲自我。很显然，国家和个人意识，这两者是不可调和的。当一个人阻挠了国家利益，为了个人的目的而行事，国家就会把他踩在脚下；当他忠心耿耿地为国家服务，国家就用勋章、养老金和荣誉来奖励他。如此看来，唯一的强大，是个人的独立，为了一定便利他得为国家提供金钱或服务，但并不会怀有义务感，而且对回报漠不关心，只求不受干扰。他是自由的旅行者，使用库克注164的船票是图省事，但对于亲自组团的那些人，他既感到好笑又一脸不屑。自由人的行为没有错误可言。他可以为所欲为—如果他愿意。他的力量是衡量他的道德的唯一标准。他承认国家的法律，但也可以毫无罪恶感地违反这些法律，即使受到了惩罚，他也毫无怨言。社会是强有力的。
2023-04-25
他发现，逞一时之勇很容易，难的是承担结果。
2023-04-25
她迅速开了账单，转身离开了。菲利普对女人知之甚少，不然他便会懂得，哪怕是再明显的谎言，他也该装聋作哑。
2023-04-27
有时，他早上醒来，脑子一片空白，心中不由激动，以为自己已经摆脱了牵绊：他终于不再爱她了。谁知刚过一会儿，当他清醒过来，痛苦再一次占据了他的心房，他这才明白，伤口并没有治愈。虽然他疯狂地迷恋米尔德丽德，可又十分鄙视她。他心想，世上再没有比这种既深爱又嫌弃的矛盾感情更折磨人的了。
2023-04-28
想到克朗肖居然把自己和一个庸俗邋遢的女人拴在一起，简直让他不寒而栗。可以想见，爱慕虚荣、头脑平庸的米尔德丽德将来会变成什么样，所以，他不可能和这样的女人结合。但这只是理智上的论断；情感上，他觉得无论怎样，也要把她占为己有；如果非得结婚才能得到她，那他就娶了她，将来的事将来再说。即使日后闹得不可收拾，他也毫不在乎。一旦他脑子里有了个想法，就再也摆脱不了，他会义无反顾，但凡是他想要做的事情，总能找出千百个理由，好让自己心安理得。现在，他发现自己把那些反对婚姻的正当理由全推翻了。他只觉得，自己一天比一天更爱米尔德丽德，而这份得不到满足的爱，居然变成了愤怒和怨恨。
2023-04-28
“哦，我差点儿忘了，”劳森说。“你刚离开不久，他让人送你一件礼物。我想你会回来，就没有托人带给你，当时也觉得没必要。不过，这件礼物会跟我的一些行李一起运来伦敦，你要的话，哪天来我画室拿。” “你还没有告诉我，是什么东西呢。” “哦，是块破地毯。我想值不了几个钱。有一天我问他，怎么想送这种破玩意儿。他告诉我，他在鲁德雷恩大街上一家商店看到，便花十五法郎买了。看着是块波斯地毯。他说你问过他，人生的意义何在，这就是回答。但那会儿，他已经喝得大醉。” 菲利普笑了。 “哦，是的，我知道了。我会去取的。这是他最妙的笑话。他说，我必须自己找到答案，否则答案就毫无意义。”
2023-04-28
他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。他后来发现，沉默可以保有尊严。
2023-04-28
“那你为什么要读书？” “一是兴趣，因为读书是一种习惯，不读书就像不抽烟一样让人难受。再就是为了了解自己。读书的时候，我好像只是瞄了几眼，不过，有时碰上一段文字，或许一个词，对我来说有些意思，这样，它们就成了我的一部分。书里对我有用的东西，我都吸收了，因此，再读十遍，我也得不到更多。在我看来，一个人就像一个紧紧包住的蓓蕾，他读的书、做的事，在大多数情况下，对他毫无用处；但有些确实有特殊意义，它们使得蓓蕾的一片花瓣绽开，如此这般，一片一片不断绽开，最后才成了一朵鲜花。”
2023-04-28
现在，菲利普算是看清海沃德了。他内心软弱，极度自负，竟然虚荣到这种地步：你得时刻提防着别伤了他的感情。他把理想和懒散混为一谈，不加区分。一天，在劳森画室，一位新闻记者遇到海沃德，他被海沃德风雅的谈吐迷住了。一周后，一家报纸的编辑来信，建议他写些评论文章。在收到信后的四十八个小时里，海沃德一直思来想去，犹豫不决，痛苦至极。长期以来，他总说要谋取这样一个职位，所以眼下没脸断然拒绝，但一想到要去做事，内心又充满了恐惧。最后，他还是谢绝了这一建议，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。 “这会干扰我的工作。”他对菲利普说。 “什么工作？”菲利普毫不客气地问。 “我的精神生活。”海沃德说。
2023-04-28
菲利普兴致勃勃地听着，他早就认定，世间再没有别的学说比形而上学更能让他感兴趣了，不过，形而上学到底能不能解决人生问题，他并没有把握。在布莱克斯达布尔，他苦思冥想得出的那个小巧的思想体系，在他迷恋米尔德丽德时并没有起什么作用。他不能确定，理性在处理生活事务方面会有多大帮助。在他看来，生活毕竟是生活。直到现在，他还清楚地记得，以前左右着他言行的情感有多大的威力，他对此束手无策，仿佛被用绳索死死地捆在地上。他从书中懂得了不少道理，结果，却只能凭自己的经验对事情作出判断（他不知道，自己和别人是否有所不同）。他采取行动，从不权衡利弊，不考虑得失。但是，他始终感到，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在驱使着他向前。他行动起来，总是毫无保留，全力以赴。那股左右着一切的力量，看来完全与理性无关：理性的作用不过是向他指明，获得他一心想获得的东西的途径。
2023-04-28
菲利普的朋友们因为他性格内向、表情木讷、行动迟缓而认为他意志坚强、深谋远虑、头脑冷静，有时他想到这些，不觉好笑。他们认为他理智，赞扬他的世故。可他心里明白，他那平静的表情，不过是一张不知不觉套在脸上的假面具，这就像彩蝶身上的保护色，相反，他为自己意志薄弱而感到惊讶。在他看来，他总为感情上每一次小小的波动所左右，仿佛风中的一片孤叶，一旦激情紧紧地攫住了他，他便显得柔弱无力。他完全丧失了自制力。只是表面上显得从容，因为许多能打动别人的事情，他却无动于衷。
2023-05-05
“因为我不想戒。一个人如果准备好承担后果，那他便无所顾忌。嗯，我就准备承担一切后果。你说要我戒酒，可我现在就这么个嗜好了。想想，如果戒了酒，生活还有什么意思？我从苦艾酒中得到的欢乐，你能明白吗？我就是想喝酒，而且每次喝都喝得一滴不剩，然后，只觉得灵魂沉浸在无法形容的幸福之中。酒让你讨厌，因为你是清教徒，心里对肉体的快乐很反感。可肉体的快乐最强烈、最细腻。我是个活生生有七情六欲的人，而且一向就好这口。现在，我得为这个付出代价，而且，也准备付这个代价。”
2023-05-07
菲利普对理想主义十分蔑视。他一向热爱生活，但就他平生所见，理想主义在生活面前大多退缩不前。理想主义者之所以退却，是因为不能忍受人们你争我夺；他自己没有勇气奋起而战，所以便说战斗是粗俗的。他自己碌碌无为，可当同伴们并不像他看待自己那样看待他时，他便鄙视他们，以此自我安慰。
2023-05-12
他一直在寻找生活的意义，在这里，他好像得到了答案，但却是模糊的、令人费解的。他深感不安。他仿佛看到了某种真理般的东西，就像在漆黑的暴风雨夜，借着闪电看到远处的山脉。他似乎认识到，一个人不必把生活拿去碰运气，他的意志是强大的；他似乎认识到，自我克制完全可以和屈从欲望一样强烈；他似乎认识到，人的内心生活也可以是五光十色、多种多样的，充满了丰富的经验，就像一个人征服了诸多领域，依然探索着未知的疆界。
2023-05-12
对他来说，她简直是个谜。她身上的某些东西依然对他有吸引力，他认为她身上的优点还有很多。她从小缺少教养，生活艰难，可他却为了许多连她本人也力所不及的事情而去责备她。如果他想从她那里得到她无法给予的品质，那是他自己的错。如果她生长在另一种环境中，可能会是一个非常迷人的姑娘。她根本经不起生活的大风大浪。当他凝望着她的侧影，只见她的嘴微微张开，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，他觉得她看上去出奇的纯洁。他顿时感到无比的同情，完完全全原谅了她带给自己的痛苦。
2023-05-14
他还记得，当初是多么狂热地爱她，他不明白，为什么现在对她却如此冷漠。这种感情的变化，让他心里隐隐作痛。看来，他遭受的一切苦痛纯粹是浪费生命。过去，一触到她的手，他便欣喜若狂；他曾经渴望钻进她心里去，这样就可以和她一起，思想每一种思想，感觉每一种感觉。他遭受过巨大的痛苦，每当当他们陷入沉默时，她一句话就能表明他们的思想相隔有多远。他曾反抗那道隔在人们之间不可逾越的墙。他曾那么疯狂地爱过她，现在却一点都不爱了，他发觉这真是不可思议的悲剧。有时候，他恨米尔德丽德。她什么都不会，从生活的经历中也没学到任何东西。她一如既往，缺乏教养。听到她厉声呵斥寄宿公寓里那位累死累活的佣人，菲利普特别反感。
2023-05-16
想到克朗肖，菲利普回忆起他送的那块波斯地毯来。当时，克朗肖说，人生的意义何在，这块地毯会给出答案。突然，他悟出了这个答案，不觉哈哈大笑：终于找到了答案！这就像一个谜语，百思不得其解，但一经点破，你简直无法想象，它怎么会难倒你呢。答案显而易见：人生毫无意义
2023-05-23
于是，哲人把人类的历史总结成一行字，呈给国王，上面写着：人出生，受苦，死去。人生没有意义，活着没有目的。他出生与否，无足轻重，他是活是死，微不足道。生无意义，死不足惜。想到这里，菲利普不由感到一阵狂喜，就像他童年时摆脱了信仰上帝的重压时的那种狂喜一样。在他看来，生活的最后一副重担从他身上卸了下来，他平生第一次感到彻底自由了。他的无足轻重，转变成了一种力量，他突然觉得，自己和迫害他的残酷命运势均力敌。既然人生毫无意义，世间也便无残酷可言。无论他做了什么或没做什么，都无关紧要。失败并不重要，成功虚无缥缈。他不过是暂时占据地球表面的芸芸众生中一个最不起眼的生物罢了；然而，他又无所不能，因为，他从一片混乱中挣脱出来，获知了虚无的秘密。菲利普心潮涌动，思绪澎湃，他深吸了几口气，面带微笑，满心欢喜。他真想手舞足蹈，放声高歌。几个月来，他从未像此刻这般高兴。
2023-05-23
这突如其来的幻想，向他展示出全部的力量，无可辩驳地证明了：人生毫无意义；同时，也带给他另一个想法，那就是，克朗肖要送他波斯地毯的原因。当编织工精心编织复杂的图案时，并没有最终的目的，不过是满足他的美感情趣。一个人也可以这样度过一生。或者，如果一个人不得不相信，他的行为是他无法选择的，那么，他也可以用同样的观点来看待生活，使之成为一种图案。人生既无意义，也无必要。人们做事，仅仅是图自己快乐。从一个人的生活、行为、感情和思想等种种事件中，他可以设计出一种图案，规范，精细，复杂，或美丽。尽管这可能只是一种他可以有选择的幻觉，尽管可能只是一种荒诞的把戏，让种种表象与缕缕月光交织在一起，但这无所谓，它看上去就是如此，对他来说也确实如此。在生活巨大的经纱中（这是一条没有源头的河流，永不止息地流着，却不汇入大海），他幻想的背景没有意义，也没有什么是重要的，一个人可以选择完全不同的股线，编织出自己图案，从而获得个人的满足感。有一种图案，最明显、最正确也最好看，那就是：出生，成长，结婚，生子，谋生，死去。但是，生活也有别的图案，复杂而又美妙，幸福尚未编织，成功从未尝试，在这些图案中，你会发现一种更加令人不安的典雅。有些人的一生，海沃德也在其中，他们的人生图案，在还不完善时，就被盲目、冷漠的机遇彻底切断；还有一些人的生活，正如克朗肖的一生，提供了一种很难效仿的图案：这种生活本身就是正当的，可在你明白这一点之前，观点就得改变，标准就得更换，世俗的安慰让人心暖，但却无关紧要。
2023-05-23
菲利普心想，对于千千万万个普通人来说，生活不过是没完没了的劳作，无所谓美丑，只是一脉相承地接受，就像一个人接受四季变化那样。这让他怒不可遏，因为世间的一切似乎都毫无意义。他无法接受人生毫无意义这样的信念，然而，他所看到的一切，他全部的思想，无不更加坚定了这一信念。虽然他愤怒不已，但这是一种令人快乐的愤怒。即使人生毫无意义，也没那么可怕。他以一种奇异的力量面对着它。
2023-05-25
他害怕自己后悔，如果一生都后悔自己做的事，要钱又有何用？尽管他经常告诉自己，后悔徒劳无益，但偶尔还是会想起一些事，让他深感不安；他希望在这些事情上，他还有点儿良心。
2023-05-25
但是，菲利普心烦意乱，他又想起他对人生图案的想法：他所遭受的不幸，不过是一种复杂而又美丽的装饰品的一部分；他不断告诉自己，无论沮丧、兴奋、欢乐或痛苦，他都要欣然接受，因为它们会让他人生的图案变得更加丰富。他自觉地追求着美。
2023-05-26
有时，菲利普也想起米尔德丽德。他刻意避开那些可能撞见她的街道。但偶尔会有种感觉，也许是好奇，也许是他不愿承认的更深层次的东西；当他觉得，她很可能出现在皮卡迪利大街和摄政街时，他就在那里不停地徘徊。这时，他到底是想见到她，还是怕见到她，自己也不清楚。一次，他看到一个背影很像她，好一会儿，他以为就是她；顿时，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，那是一种莫名的心痛，夹杂着惧怕和让人恶心的沮丧。他匆匆走上前去，结果发现，是自己看错了。他不知道，这是他经受过的彻底解脱呢，还是大失所望。
2023-05-28
“非常抱歉，我不能接受您的建议，”菲利普说。“这样的话，就等于放弃了我多年梦想的一切。我经历过这样那样的不幸，但我一直有个希望，就是取得医生资格后，可以周游世界。现在，早晨一醒来，我就浑身筋骨疼痛，好像是在催我远行。我不介意到底去哪里，只要很远很远，去我从没去过的地方就可以。”
2023-05-28
现在，目标似乎很近了。在圣路加医院的工作第二年年中就会结束，然后他就去西班牙。他可以在那里待几个月，在那片充满传奇色彩的土地上四处游荡，然后再乘船去东方。人生之路尚远，他有的是时间。只要他愿意，就可以在人迹罕见的地方漂泊数年，在陌生的人群中看看各种稀奇古怪的生活方式。他不知道他要追求什么，或者旅行会给他带来什么，但是，他有一种感觉，通过旅行，他将学到一些关于人生的新东西，发现一些神秘的新线索，解开这些谜底，只是为了发现更多的奥秘。即使什么也没发现，但至少可以平息啃噬着他灵魂的剧烈的不安。可索斯大夫对他很好，毫无理由地拒绝他的建议，有些忘恩负义。所以，他像以往那样涨红了脸，竭力表现出郑重其事的样子，尽量向大夫解释，他要去完成他如此满含热情、一直珍藏在心底的计划，是多么的重要。
2023-05-28
他脑子里一片混乱，悻悻地走开了。真他妈是个傻瓜！刺痛他的第一个念头是，他觉得自己是个下贱、可怜的傻瓜，一气之下，他连骂了十几遍。他鄙视自己。怎么会搞得一塌糊涂？但同时，他心潮澎湃，思绪万千，仿佛所有的事情都搅和在了一起，在无望的混乱之中，就像噩梦中的拼图游戏，他问自己，到底该怎么办？展现在他眼前的一切是那么清晰，长久以来他所追求的东西触手可及，可是现在，他那不可思议的愚蠢行为，又给自己设置了新的障碍。
2023-05-28
菲利普承认，他不可克服的弱点正在于，他始终坚定地追求一种井然有序的生活，同时又对未来充满了激情。他刚在医院安顿下来工作，就开始胡思乱想，忙着为旅行做各种各样的安排。过去，他常常竭力克制，不让自己为未来的计划做过于细致的打算，那样只会让他垂头丧气；可如今，他却认为，既然目标近在咫尺，放弃一种难以抗拒的渴望并无害处。
2023-05-28
毋庸置疑，索斯大夫一定很高兴他能回去，于是，他又想象他和莎莉在渔村生活的情景。他们会在能看见大海的地方租个小房子，他会遥望一只只大船驶向他永远都不会知道的地方。也许这样做是最明智的。克朗肖告诉过他，现实的生活对他来说毫无意义，凭借幻想的力量，他始终拥有时间和空间这双重王国。这话千真万确。你们将永远相爱，她将永远美丽！
2023-05-28
他送给妻子的结婚礼物，将是他所有的远大理想。自我牺牲！因为这种美好的感情，菲利普显得异常兴奋，整个晚上都在想这事情。
2023-05-28
然后，他认识到，习以为常的事物，才是世间最珍贵的事物。每个人都有缺陷，无论身体或是精神：他想起所有他认识的人们（整个世界就像一个病房，无缘无故，莫名其妙），只见眼前排着一个长长的队伍；有人身体残疾，有人精神扭曲；有的身体有病，不是心脏病，就是肺病；有的精神有病，不是意志薄弱，就是嗜酒成性。此时此刻，他感觉自己对他们所有人都怀着一种圣洁的同情。他们身不由己，只是盲目机会的工具而已。他可以原谅格里菲斯的背叛，可以宽恕米尔德丽德让他承受的巨大痛苦。他们情不自禁。唯一合理的做法是，承认人们的美德，宽容他们的过错。这时，上帝临终前的遗训在他耳边响起：原谅他们吧，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。
2023-05-28
顿时，一种莫名的、令人意想不到的感觉充满了他的心。他确信莎莉的怀疑是有根据的，但根本没有想到，也会出错。这下，所有的设想都被掀翻了，他精心描绘的生活，只不过是一个永远都实现不了的梦。他又一次自由了。自由了！他不需要放弃任何计划，生活依然在他的掌控之中，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。他没有兴高采烈，只是感到沮丧。他心情沉重。未来在他面前，是那么的空虚、荒凉。就好像他在茫茫无边、危机四伏的大海上航行了多年，最后终于来到一个美丽的避风港，当他刚要进去，突然一阵逆风，又把他吹回到大海上；可他始终沉迷于柔软的草地和舒适的丛林，辽阔苍茫的海洋让他心里充满了痛苦。他再也无法面对孤独和暴风雨的侵袭。莎莉用她清澈的眼睛看着他。
2023-05-28
他意识到这是自欺欺人。其实，并不是什么自我牺牲迫使他想结婚，而是他对妻子、家庭和爱情充满了渴望。现在，这一切似乎都要从他的指缝中间溜走了，他感到很绝望。他想拥有这些，比拥有世上任何别的东西都更加迫切。什么西班牙、科尔多瓦、托莱多、莱昂，他全不在乎；对他来说，缅甸的宝塔和南太平洋群岛的环礁湖，又算得了什么呢？美国近在咫尺。他似乎觉得，他一生都遵循着别人所说所写、灌输给他的理想而行事，从来没有按照自己的心中所想去做。他的路线摇摆不定，总是在想他应该做什么，从来没想过要一心一意做什么。现在，他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，把这些全抛在了一边。他一直生活在对未来的憧憬里，却一再错失良机。他的理想是什么？他想起自己从前的心愿：从无穷无尽、毫无意义的现实生活中撷取素材，来编织一个纷繁复杂而又美丽的人生图案。难道他没意识到，一个人出生、工作、结婚、生子、死去，这种最简单的图案，不就是最完美的图案吗？向幸福投降，或许就是承认失败，但是，这种失败，却比无数次的胜利要强。
2023-05-28
“所有那些，我都不在乎了。”他停了一会儿，然后用低沉、沙哑的声音，附在她耳边说：“我不想离开你！我不能没有你。”
2023-05-28